許閔淳〈所謂日子〉(節錄)
如果人生有上坡與下坡之分,和H在一起的那個冬季便是不可取代的上坡,坡上有光。
有時我會懷疑與H在一起的這道坡還是不是在世間?我們用彼此能理解的語言講一些彼此能懂或不能懂的話,無論能不能懂,重要的是可以理解,與H越靠近,越覺得自己遠離了現世的光景,我們的談話如輪子般滾動,我們在一台隱形的列車上,慢慢地被載往另一個虛無的所在,那裡有極白的光,光裡有不存在的獨角獸,我看見牠頭上美麗的角瑩瑩地流爍著一種安靜的銀色,那裡沒有任何人了,沒有任何房子車子與噪音,一切靜謐得彷彿不存在。然而這確實是不實的,但每當我與H越是靠近時,這樣的感受便越是清晰,好像我若再擁有一個勇敢的腳步,便能夠騎上獨角獸,永永遠遠的離開。
但我仍舊無法如H那樣灑脫,好像世間用怎樣的法則轉動都與他無關。後來,H消失了。我的日子一併坍塌下來,當然這所謂的坍塌是對比出來的。H走了,生活被抽出另一端的支柱,便那樣斜了下去。
我知道H會消失,在認識H的一個月後,便時常看見和我一起坐在河邊的H忽而變得透明,有時候他的身軀淡到比他吐出的煙還要稀薄,我看著他透明的身子,沒有說出半句話,我不知道H知不知道自己會消失,消失後又到哪去了?
我獨自面對著那塊在沼澤中的日子,好像隨時會被那濁綠色的液體完全消化,我繼續和數字搏鬥,然而沒有一天贏過,我很想知道H在哪裡,他戰勝了我們一起為之所困的數字了嗎?在現實裡我假裝沒有H這個人,沒有對任何人提起H,或許因為自己也開始懷疑起那段霧白的記憶中,H真的出現過嗎?我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,我說日子依舊暴力,但在你離去後一切都平靜了,平靜不代表安穩,而是更寂靜的絕望。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,再一封一封的撕碎,碎片化為那些銀亮的、無法抵達的星子。
我根本沒有H的地址。
有時候我會想H或許死了,他到了那個極白極亮的世界,他觸摸到獨角獸那琉璃般美麗的角,而我卻再怎麼樣都記不起當時的感受,我的日子嘩的一聲秋葉般枯黃的散開來,踩過去有清脆的碎裂聲,雖然一切看似都好了,都平靜了。
列車滑開黃昏的濃稠,成為一抹黑色的痕跡,裡頭坐著一個用枯葉堆起的人,笛聲響起,如遠山傳來的鳥鳴,輪子快速滾動,甩出陣陣風聲,它將開往暮色最深的地方。時間走到一點,我爬上床,蓋上一片勻整的深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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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許閔淳 創作
#林依儂 手寫,Instagram:writingxphotography
※收錄於許閔淳首部散文集《#地底下的鯨魚》(印刻文學,2020年5月)。
※感謝印刻及其聯絡人Una,並感謝依儂。